第1章 洛阳之变（上）
正元元年（公元254年）的初春，洛阳城本该万物复苏，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与寒意。这不是天时的倒春寒，而是权力更迭前夕，从太极殿深处弥漫开来的肃杀之气，冻彻了整座皇城，也冻僵了满朝公卿的心。
太极殿内，熏炉里昂贵的龙涎香徒劳地燃烧着，试图驱散那无形的冰冷，却只让空气更加滞重。殿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文武百官依班肃立，个个低眉垂首，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宽大的朝服里。他们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避开御阶之上，也避开御阶之下那真正主宰着生杀予夺的身影。
御座空悬。年仅二十三岁的魏国皇帝曹芳，昨日还是这巍峨殿堂的主人，此刻却被软禁在深宫别苑，罪名是“耽于嬉戏，荒废朝政，亲近小人”。这罪名来得突兀又沉重，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无人敢问，无人敢言。因为主导这一切的人，正像一座沉默的冰山，矗立在御阶之下，挡住了本该属于皇帝的所有荣光。
他，就是大将军、录尚书事司马师。身披玄甲，腰悬佩剑，即使在这象征文治的最高殿堂，也未曾卸下戎装。他身形高大，面容冷峻，尤其那只因眼疾而时常发作、此刻更显阴鸷的独眼，缓缓扫视着阶下群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几分。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一种视皇权如玩物的冷酷。他不需要说话，仅仅是站在那里，强大的压迫感就足以让整个朝堂窒息。殿外，他带来的精锐亲卫取代了原有的宫廷宿卫，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如同毒蛇吐信，时刻提醒着所有人——今日，刀兵才是真理。
坐在御座侧后方珠帘之内的，是郭太后。这位名义上的帝国最高女性，此刻面色苍白，紧握着扶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愤怒、屈辱和深深的无力。她看着空悬的御座，看着阶下如狼似虎的司马师，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曹芳是她的养子，是她维系权力的重要纽带。司马师此举，不仅是废黜皇帝，更是对她太后权威的彻底践踏！她很想厉声质问，很想斥责司马师跋扈不臣，但目光触及殿外那些闪着寒光的兵刃，触及司马师那只毫无温度的独眼，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她知道，任何激烈的反抗，都可能为她和曹氏宗亲招致灭顶之灾。她只能紧抿着嘴唇，将滔天的怒火和屈辱，死死压在心底，身体微微颤抖着。
死寂之中，司马师终于动了。他没有走向御阶，而是微微侧身，对着身旁一位心腹重臣，时任太常的王肃——王朗之子，同时也是司马师弟弟司马昭的岳父——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王肃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来面对这颠覆伦常的一幕。他手持一份早己拟好的诏书卷轴，步履沉重地走到御阶之前，空旷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他不敢抬头看珠帘后的太后，更不敢看司马师，只盯着自己脚下的金砖，用尽可能平稳却难掩干涩的嗓音，开始宣读：
“朕以薄德，嗣守洪基……不能奉宗庙之重……沉溺内宠，信任奸回……有亏君道，失德彰闻……仰愧先帝，下负黎庶……特告于宗庙社稷，废为齐王……”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沉溺内宠”、“信任奸回”——这指向的是曹芳亲近的宦官张当等人，但谁都知道，真正的靶心是皇帝本身。所谓“失德”，不过是司马师需要的一件遮羞布。王肃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地回荡，宣告着一个皇帝时代的终结，也宣告着司马氏权柄己然凌驾于皇权之上。
诏书宣读完毕，王肃的手心己全是冷汗。他僵硬地转身，将诏书卷轴双手呈递给侍立一旁的黄门侍郎。黄门侍郎接过这沉重的卷轴，却不知该置于何处——御座空悬。他下意识地看向司马师。司马师的目光甚至没有转动，只是极其轻微地，再次点了下头。黄门侍郎如蒙大赦，又似被烫到一般，慌忙将卷轴放在了御座前的玉案上。那空荡荡的御座与象征废黜的诏书并列，构成了一幅无比讽刺的画面。
废帝的流程，在司马师绝对的武力威慑和郭太后无声的屈辱中，“顺利”完成。但这仅仅是个开始。司马师的目标，从来不只是废掉一个曹芳。他需要一个新的、更易于操控的傀儡，一个能让他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幌子，来稳定因废帝而可能动摇的局势，尤其是堵住那些忠于曹魏的旧臣和外镇将领的口。
“国不可一日无君。” 司马师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细微的骚动。他的独眼缓缓扫过珠帘后的郭太后，又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当择贤明宗室，承继大统，以安社稷，以慰天下。”
“择贤明宗室”？殿中几个尚存忠义之心的老臣心中冷笑。人选，恐怕早己在司马师心中敲定，这不过是走个过场。果然，司马师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宗正卿的身上。宗正卿掌管皇族事务，此刻被这目光锁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他不敢有丝毫犹豫，几乎是立刻出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禀大将军、太后，东海定王曹霖之子，高贵乡公曹髦，年方十二，聪慧颖悟，仁孝纯笃，通晓经义，举止端方，深孚众望。乃……乃承继大统之不二人选。” 他背书般地说出早己准备好的溢美之词，心中却是一片冰凉。曹霖是魏文帝曹丕之子，性格严厉苛刻，早逝。其子曹髦，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远离洛阳权力中心，在封地长大，何来“深孚众望”？不过是司马师看中了他的年幼、无根基、易操控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