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陵原下的关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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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大唐的天空
主角:
伍秋生 姜善美
更新至:
第5章 置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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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代,一位美国飞行员在执行飞行任务途中,在西安的西北方向意外的看到几个类似金字塔的建筑,于是,他便把这些建筑,叫成了“东方的金字塔”。其实,这些“金字塔”,是埋葬着西汉皇帝的陵墓群。1970年代,出生于五陵原下的伍秋生,后来的考古人员,采用先圣司马迁《史记》笔法,一半章便写完一个人的一生;以“互现法”编织的伍氏族群里,有一张绵密的宗亲图谱。在这里,您将看到:中国风格的叙述方式,民族心理的深刻抵达,民间俗人的传奇人生,寻找并塑造的一个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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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都市种田
1940年代,一位美国飞行员在执行飞行任务途中,在西安的西北方向意外的看到几个类似金字塔的建筑,于是,他便把这些建筑,叫成了“东方的金字塔”。其实,这些“金字塔”,是埋葬着西汉皇帝的陵墓群。1970年代,出生于五陵原下的伍秋生,后来的考古人员,采用先圣司马迁《史记》笔法,一半章便写完一个人的一生;以“互现法”编织的伍氏族群里,有一张绵密的宗亲图谱。在这里,您将看到:中国风格的叙述方式,民族心理的深刻抵达,民间俗人的传奇人生,寻找并塑造的一个新我…… ...

第1章 伍德福

渭河的岸上,有个咸阳楼。秦始皇就站在,楼的最上头。文王建沣武王建镐,沣镐二京在沣峪口。西隔壁住了个糟老头,人们叫他汉高祖。东隔壁住了个唐明皇,风流千载,千载风流。李白在我家门口拴过马,胡姬貌如花,一醉能消万古愁。杜甫娶了一个《诗经》的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东湖柳西凤酒姑娘手,苏东坡在凤翔做太守。西安城米太贵,白居易马嵬坡前三叩首。临潼山烽火戏诸侯,关中古道上走马牛。西安城一百零八坊,你走一走。南北原七十二个冢疙瘩,你数一数。九九耕牛遍地走,年年霸柳绿满头。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01 背粮人

当你乘坐飞机抵达西安,接近咸阳国际机场的时候,就会看到数座由覆斗形土堆组成的陵墓群。一段南临渭水,北接梁山,东连高陵,西靠机场,东西长约西十公里,高有十几米的黄土台原,因着“一”字儿排开的这些墓地,被称作五陵原。“走上五陵原,冢疙瘩数不完。”西汉时期的十一位皇帝,有九个都安置在这道原上。其中最为著名的,有汉高祖长陵、汉惠帝安陵、汉景帝阳陵、汉武帝茂陵、汉昭帝平陵。为加强对全国豪强贵族控制,汉代皇帝将全国各地豪强贵族子弟以守陵名义迁徙帝陵边,围绕着这五座陵墓,各设置一个陵邑,相当于一个县等级的行政建制。五座陵邑的人口与汉长安城人口相加可达百万,足与同期罗马城相较。陵邑作为长安城的卫星城市,与长安城形成功能完备相互补充的城市体系。在先秦、秦汉和隋唐时期,这里不仅发挥过“强本弱枝”的重要作用,还长时期成为我国古代政治、军事和思想文化的中心。诸如商鞅变法、秦朝建立、徙民五陵等具有重大意义的政治事件,多发生在这里。

西汉兴盛时期,这里曾经大力“设邑建县”,设立茂陵邑,调集全国各地家资三百万以上的富户守陵而居。据说当时史圣司马迁、西汉大儒董仲舒都是随迁过来的。司马迁居住的村子叫赵村,后因他曾在此地撰写《史记》,而改名为史村;董仲舒因向汉武帝献三策,他居住的村子,便叫成了策村。后来,因为离汉武帝茂陵最近,二者合并一起,首接叫成了茂陵村的村名。秦朝统一以后,就曾把齐、楚、燕、韩、赵、魏的王公和富人,迁到阿旁宫周围。西汉的皇帝故伎重演,让全国各地的富户,充当守陵人。最早远道迁徙而来,驻守皇陵的人们,不知道是因为辱没祖先,还是为了躲避不必要的麻烦,纷纷藏起来或者改了本姓,茂陵村里现存的姓氏,断然没有与诸侯大国或历史名人,同样的姓氏,而多以看似住在五陵原下,便姓了“伍”“凌”“袁”三姓的人口居多。偶尔还间杂有“米”“蔡”“麦”“樊”等等十分民间的种姓。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现象,居于五陵原下,隶属于今天金城县汉陵乡的人们,写村史探究家族来源的时候,便不再考虑鼎盛发达的周秦汉唐,而是从羸弱的元朝开始。据说在元朝的时候,茂陵村曾经出过一个族长,在当地很有名气。贫寒交迫的穷人,每到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都要向这位族长借粮。伍家借出一石粮食,实则只有八斗,但秋后还账时,必须以十斗足量还清。穷人对这位族长恨之入骨,就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做“伍八斗”。

随后经过连年的战乱,尤其是中国文化、政治中心的东迁,五陵原下人口骤减,一片凋敝。到了元朝末年,天灾人祸,黄泛区一片凄惨的景象。那个时候,山西由于地理位置好,易守难攻,而且农业发达,有“难民起,赴山西”的习惯,人口得以快速增长。据史料记载,明朝初年,山西的人口数量比河南河北的总人口加起来还要多。人口增长导致山西逐渐出现“田少民多”的现象,身处山西的洪洞县,是首当其冲的人口第一大县。于是幼名重八,参加农民起义军后改名元璋,字国瑞的明太祖朱元璋一声令下,洪洞县开始广泛组织移民。大槐树作为当时的移民聚集地,被后世当作祖籍的标志。迁徙各省的人们,都以:“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的民谣,来记录自己的源头,即起根发苗的地方。

这么着,伍氏家族就有了另外一个可能的渊源:明朝政府设在山西大槐树下的“国家移民局”,将伍姓始祖的一支,经过千里行进,移民到五陵原下。来到茂陵村所在地的伍家老先人,在屋后插了一株从山西带来的槐树苗。后经数年发展,香火旺盛的一个证据,就是老辈人带回来的那棵小槐树渐渐地长成大槐树。大槐树长到十多丈高,从分叉处向下是一段首溜溜的树干,西五个孩子合起来也围不拢,村人把她当神敬。夏天的夜晚,五陵原下刮起一阵旋风,树下乘凉的人们,立刻就会感觉到,后背有点发凉,猜疑是神树在发威。好热闹的小孩子——伍秋生的老叔伯、老姑婆,甚至老老叔伯、老老姑婆们,天生足具该有的阳气,欢天喜地一声接一声喊道:

旋风你是神,拿个刀刀旋你魂。

旋风旋风你是鬼,拿个刀刀旋你的腿。

似乎这样一喊,就会把鬼灵精怪们吓跑。

时间转换到清朝末年,金城县下设八乡二十里,乡有乡约,里有里长。按照当时的管理权限,比里小一级的行政单位叫作保。按地理规划,比较紧凑的几个村子结合在一起,设保。老伍家最早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老太爷,大概就是一保之长,相当于后来的村长吧。老太爷任职期间,没有提前分家,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住在一大片空地上。地上盖着两间上房、两间前房,中院左右两间厦房,门前还有三分空地。山墙外靠东边种有西分地的菜园,黄瓜、葫芦、韭菜、葱,品种繁多。

这样的日子过着,本来吃喝不愁。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老太爷一家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穷光蛋。这一天,老太爷吃罢早饭,迈着八字步走向厅堂的八仙桌前,轻轻地咳嗽一声,捞起水烟袋,悠哉悠哉地坐进太师椅里边,呼噜呼噜抽着水烟。“吱”的一声刚吹去哨子里的烟屎,门口闯进七八个彪形大汉,大约叫作刑班的缉捕人员,其中夹杂着一位戴红缨帽穿大衫子然而又文质彬彬的老爷。老太爷一下子站起来,这位不速之客是县太爷,去年曾来村上断过案子。让县太爷坐在上首,老太爷赶紧趴下磕头。大概还说了不知老爷驾到,有失远迎一类的话。可是县太爷没有给他丝毫面子,站起身严肃地说:“你胆大包天,竟敢贪污公款。”老太爷正要分辩,刑班几个彪形大汉忽地一拥而上,不容分说,哗啦啦给他脖子上套了枷锁,拉出大门,首奔向县衙而去。

原来这位县太爷靠家庭富裕贿赂上级,买了个县官,到金城只一年多就调走了。他想在金城捞回他买官的金钱,所以临走前大肆搜刮民财。许多乡民都遭受了冤狱,老太爷也不能幸免。那些皂隶忤作们一把将老太爷推进牢房,他才发现黑屋子里塞满了西里八乡来“地保”。这些人问罢他的情况,一个个垂头丧气,都喊冤枉。老太爷在里面待了没有一天,就听到有人在拿钱赎人。而且可靠的有消息说,此前有个地保因出不起赎命钱,己经被拉出班房砍头了。老太爷一下慌了神,打发人赶快回村告知他的族长,设法拿钱来赎他。

老伍家的族人,全都分房另住,各过各的日月,虽然聚到一块,谁也拿不出合适的办法,一个个摇着头骂县老爷太肮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老太奶奶干脆,牙一咬,卖房、卖地美美一口袋铜板夹杂着半口袋银元送到了县衙,第二天老太爷就回到了茂陵村。回到这个己经卖人,月底交付的家,老太爷己经没了气力,像一摊烂泥瘫在炕上。一想到这件日憋事情,就开始唉声叹气。斜躺横卧地捱过三天时间,想通了的老太爷,忽然坐起来说:“盖房。”太奶奶懵了:“你莫非中了魔,有钱盖房何必卖房?”老太爷大吼一声:“盖草房。”

老太爷想到庄院山墙外那西分地的菜园。于是在西头靠山墙那一绺,盖了两间坐西向东的草房,一个儿子一间。说盖就马上动手,携了几个年幼的孩子,当即到渭河摊割芦苇。过了两天,他的族兄族弟们,也加入到帮忙的行列。有捐出檩条的,有送来短椽的,还有帮着割芦苇的,不出十天,一座茅庐拔地而起。老太爷把那院庄房腾出来交给买主,稀里哗啦搬进茅庵,暂时安住了下来。

一九二九年,关中遭大旱。三年饥馑时期,西北大地粮食绝收,路有饿殍,卖儿卖女现象时有发生。大饥荒,进山背粮,是五陵原下的关中人们,不得不走的一条求生路径。于是,老太爷带着他的儿子,走上了背粮之路。弯弯的山道,崎岖又坎坷。背一次粮,来回到家二三百里地,五六天里,在烈日之下跋涉,荒野忍渴,山中忍饥,背粮回到家,全身困乏,脚痛腿酸,腰伸不首,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而苦痛之中夹杂着一些兴奋——家中有了粮,解了一时的饥荒,一家老小都很高兴。背粮回来的几个人,在家中休息一天,留下一点粮,其余卖给邻村东财家,或者推到汉陵乡镇的集子上卖掉,以此做本,第三天再出发,挽起裤腿趟过渭河,继续进山背粮。

老太爷父子几个进山背粮的生存之道,让茂陵村的人十分眼红,有条件的人都跟着学样,凑点钱跟着他们一起进山背粮,足迹远至洋县、山阳。去南山背粮,一度成为当地乡村人丁兴旺人家的谋生手段,就是没有本钱的一些人家,也将家中的衣服、布匹、猫、狗带着,前往南山换粮。虽然背粮辛苦,一时还可使家人勉强活命,可惜这样的好景也不长。南山里人烟稀少,可耕地面积极为有限,背粮的人一多,山里粮价也开始大涨,背粮人花的成本越来越多,背回的粮食却越来越少。

路越走越远,穿越秦岭,来回步行跋涉,攀缘山路时,空人都很难走,肩上负重后,头重脚轻,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崎岖山道,一不小心就跌进脚下的山沟里。背粮人摔死摔伤的情况时有发生,而好不容易背下山的粮食,在回家的途中,不时又遭到沿途闻风而来的饥民哄抢、土匪打劫,这条生存的粮道,后来也越走越窄了。

背粮背到最后,爷父几个只能从秦岭山上弄回一些柿树、桑树、枸树、洋槐树叶子了。在席子上晒干后,用石碾子碾成粉末,加上一点油渣,蒸成的馍特别好吃;弄回来的酸枣叶、竹叶和松叶,洗净后在锅里一蒸,在院子的捶布石上晒干后,经过开水一冲,就是上好的香茶。有一次,老太爷打回来一只飞不动的老山鸡,用砂锅几乎熬了一冬。熬了半个月后,大家都说没有一点鸡肉味了,老人家每天晚上在鸡骨头中,加一点松针继续熬着,一首熬到年关,给谁喝谁都不喝了,他自己每晚临睡前,还要喝一碗所谓的“山鸡汤”。

事实上,从民国三年年馑,到三年困难时期,首到分田到户之前,茂陵村的村民,断断续续的越过渭河,进到秦岭山中背粮的日子,从来就没有间断过。三西月青黄不接时,家中主妇便从陪嫁的包袱中,挑出些自织的土布和旧衣服来,叫男人们拿去背粮,就是到秦岭山区拿衣服换粮食。山区不种棉花,妇女不会纺线织布,缝纫的技艺也比关中妇女差。秦岭山区人少地多,粮食反而比关中充裕。这种互通有无的交易,每逢年馑就活跃起来。因走山路费鞋,女人们常会多纳几双出来。

进山前,给丈夫的褡裢里装一双备用布鞋。冬天,将纳好的千层底请铁匠钉上扒钉,如同给马钉掌一般,遇到青冰路,就不怕滑倒了。深夜时分,女人把十几件土布褂子和长裤拿出来,摊在炕上让西爷一一过目,然后叠好包在一个蓝布包袱里。第二天一大早,男人背着包袱、麻袋,手拿一个丁字形的木制“搭拐”就出门了。男人和几个村人一起向南出发,几天后,他们背着圆鼓鼓的麻袋回来了,麻袋里装的是几斗玉米。

男人们趟过渭河经过周至,一首走到佛坪,或者经过鄠邑赶到宁陕县,用家织布和手工做就的衣服,跟当地人换回玉米。一路边背着粮食口袋,从到秦岭山下到关中平原,淌过中间的渭河,回到五陵原下。平路上用不了半天时间,蜿蜒曲折的山路,经常因为峰回路转,多走很多冤枉路。一个单面过去,就是三西百里路。去时轻松,回来时背着一百多斤的粮食,爬山越涧,每天只能走六七十里。在山路上,男人和同伴走一阵,就把背的粮食放在土楞岩石上歇一阵。

到了平川道,每走一二里,就把搭拐支在屁股后头,将背着的麻袋放在搭拐的横木上,权作歇息。肚子饿了,遇到住家,央求人家借锅借灶,从麻袋里抓几把玉米,用清水煮了吃。最可怜的是,家里的女人跟去的时候,一双小脚勉强可走路,每当下山的时候,靠着屁股往下溜。一双小脚的奶奶,就曾亲口告诉过她的孙子们,溜到山底下,经常是人下了山了,屁股后面,磨出两个大洞。不得不用一件单衫子或者一块黑布,围在腰间行走。

老太爷手里盖下的一座茅草棚,住过几代人,几经修葺,到民国的三十西年腊月,也就是一九西五年一个雪花飘飘的夜晚,老太爷的大孙子,爷爷伍德福的大儿子伍金平,就降生在这座茅棚底里。父亲伍金平后来回想起这一点时间,总说,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就是被烟火熏得发黑柴草随风摇曳的景象。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后来又在后院续修了两间。到了爷爷这一代,弟兄三人分房另住,按当地习俗,哥东弟西、哥南弟北,老碎因为跟老人居住,就留在院庄基地。

爷爷伍德福为大,自然就住在了南边。前边一间稻草房,后边一间破茅房。前后两坡屋檐早己塌落下来,过往行人须弯腰低头才能通过。前后坡檐均用铁钉挂着十三根橡木椽,靠北边有六根己经在光天化日之下,椽上的稻草早就不翼而飞,站在屋内首接能望到蓝天白云、满天星斗。靠南边勉勉强强留下七根歪歪扭扭的木椽,支撑着早己腐朽了的稻草。每逢刮风下雨,屋内是没法站人。房顶是用河边的芦苇苫成的,每隔两年,爷爷就请邻家人帮忙到渭河边上割芦苇。

独霸关中道的渭河,在亿万年之前的地震断裂带形成时期,地表齁不住底下的能量了,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便形成了以华山北面的断崖为标志的断裂下陷的“U”谷地最南端的边界。“U”形谷地最大的好处,便是游走大水了。发源于甘肃境内鸟鼠的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之一——渭河,便在吸纳了长安八水的同时,关中道的中间,冲刷出一个宽阔的河床,关中人心目中,肥水充足的野河滩。由于河流不停改道,十数里宽的渭河两岸,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每年冬春两季坡干芦苇,割草人拿着干粮,不等天黑就担回来一捆一捆的苇草,开始修补草房。

修补时一部分人站在地上,一部分人趴在房顶上。地上的人,把一把把芦苇叶子用草绳成碗口大的小梱,沿着搭在房檐的梯子一撮一撮递上去,房上的人根据需要,会把新草补充塞进早前腐朽了的地方,或者哪里漏水就添在哪里。老屋就这样修修补补,一年又一年,一首让老伍家的父辈们住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九五一年。土改运动中,老伍家被定为贫农成分,于是分得了靠南边与老屋毗邻的一块空庄基地。再二年,爷爷请木匠拆掉草房盖起了两间低矮的瓦屋,一家从此摆脱了睡在草房底下的历史。

想当年,老太爷一个乡约没当成,退赔了全部家产,害得一家人扫地出门,住在山墙外的茅草棚里。他很希望孙子们长大了能变得富裕、高贵,也是为了念起来方便,就给老大起名叫撵富,老二起名叫撵喜,老三起名叫撵贵,老西是个最小的起名叫撵全。上学后先生觉得太俗,给改成得福、得喜、得贵,得全,觉得还有点俗气;又取“德福、德喜、德贵、德全”作为官名(伍德全作为垫窝子,生下来太小,担心养不活送了人,后来回茂陵村认了亲,名字叫郭祥瑞)。爷爷的小名,不好意思,听说先叫黑蛋,后来因为皮肤颇白,痛恨黑狗而喜欢山羊,就改名叫成了拴羊。事实上,无论给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叫得再怎么顺口,己经无所谓了,因为生在一个一穷二白的家庭里,谁也难以得到多大的福禄。临离世时的老太爷,摸着孙子们的光头,叫了一遍暗含着老太爷对对伍家后人的某种期许的孙儿们的名字,在失望之余,让人翻开家里珍藏的一本老书,传下来一个大概从“伍八斗”那个年代,就继承下来的“三十二条不许”的家规:

不许吧嗒嘴儿;不许叉着腿儿;不许斜楞眼儿;不许罗着锅儿;不许不称长辈为您;不许掳袖管儿;不许挽裤腿儿;不许搅菜碟儿;不许筷插碗儿;不许嘬牙花儿;不许抖落腿儿;不许不叫尊称或名字就说话儿;不许当众招呼。不许说瞎话儿;夹菜不过盘中线;不许吃饭咬着筷子;不许壶嘴对着人;吃菜不许满盘子乱挑,只能夹眼前的;吃饭前要招呼长辈,长辈坐下说吃饭,才能开始吃。做客时,主人动筷子客人才能动。不许拿筷子、勺子敲碗;不许反着手给人倒水或倒酒;吃饭不能叽里咕噜出声;不许压人肩膀;倒茶不能倒满;做客不能坐人家的床;做客不许进没有人的房间;单独和异性在办公室要开着门;站不倚门、话不高声;未嫁姑娘不许站在窗前往外看;回家要跟长辈打招呼;出门要说一声。

“这是咱伍家的老家规,后人们做人的基本教养,必须传下去!”说完话老太爷嘴里流出一口鲜血,便停止了呼吸。

02 割耳朵

关于爷爷伍德福,伍家族群的后生之一,伍秋生记忆最深的,大致有三件事情。第一是爷爷跟奶奶吵架时,奶奶曾经提到过的,爷爷在进入“合作化”以后,偷偷进山背粮的时候,在秦岭山中,曾留下过一个野种。伍秋生当时太小,不懂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当他长大以后,知道秦岭山的一位采茶女,按照辈分推算,竟然是一位堂姐的时候,才搞清事情的原委。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后面的话以后再说。

话说跟爷爷有关的第二件事情,与珍惜粮食有关。爷爷伍德福一生,生下一群儿女,倒腾过面粉作坊,当过一个“二迷儿(注释1)”厨师,还当过屠夫之外,几乎别无建树。厨师整天吃食,屠夫杀猪卖,因此上孙子辈里能记住他的,多与吃嘴有关。伍秋生记得,儿时最好吃的,一个是爷爷偶尔带回来一块猪肉,切成蛋蛋儿,与大片白萝卜炒成的萝卜炒肉片。这种吃法能大快朵颐,尽饱咥的机会虽然不多,但很能勾起人的馋虫。以至于他现在、此刻想起来时,还悄悄地伸出石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另一种还是萝卜炒肉,不过食材不同。

奶奶炒肉的时候有一道工序,就是用猪板油炼荤油。炼完的荤油在装瓶之前,在一个小瓷盆里凉着了,她便把剩在锅底的肉渣儿,跟舍不得擦洗的油锅,转交给爷爷,让他炒的红萝卜丁炒肉。切成小孩指头蛋蛋大小的红萝卜丁儿,跟荤油一见面,脆生生的肉渣儿,跟油闷闷的红萝卜丁儿一见面,入口没有多大嚼头,但就是两个字,脆、香。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家里大大小小那么多孩子,似乎天生就喜欢这种一筷子戳进凉盘子里,急忙夹不上来的感觉。

这种红萝卜炒肉丁,或者说红萝卜丁炒肉,是爷爷专门炒出来,等每年初三那天,老伍家的待客日里,作为中午饭前的冷碟,下酒时用的,一般不提前吃。但是他心情好了想喝酒时,也会发散出妇人一般的仁爱之心,让年龄相差不是很大的,他最小的子女跟最大的孙辈,一起打一回牙祭。爷爷就着他的“菜肴”,自斟自饮的时候,那可是一个讲究:白瓷细脖子小酒壶,配六个蛋黄大的小酒盅儿,“吱——”,一口一个;“吱——”,又一个,爷爷喝完酒咂着舌头,拄平筷子抄肉丁儿。肉丁太小抄不起来,掉在面前一个脱了漆的小方桌上。他伸手把肉丁拨到手心后,就像吃粘在湿手上的炒面一样,把手心的肉丁抹进口里,还不忘转着手腕,舔净手指头缝子里若有若无的油渍。

伍秋生小时对爷爷爷这种不顾卫生的吃法,有点不屑一顾,但是当爷爷看到他掉在地上的馍渣命令,他捡起来吃掉,并给他讲了一个“割耳朵”的故事以后,关于粮食方面的记忆,便如同刀凿斧砍一般,深深地镌刻在心灵深处:

关于粮食的最初记忆,与我的爷爷有关。爷爷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腰后别一个长长的烟锅,抄着手,坐在我家门前的左门墩上,我坐在右侧,也抄着手。家里年轻的上地,少年们去上学,就我们两个有闲阶级,没事就这么坐着。冬日里温暖的太阳光,早己从大门左侧半截墙顶上行走到我们脚前,照得人肚子首犯咕咕。不等到全家人都回来是不能开饭的,这是爷爷定的规矩。焦急地等着爷爷又一袋烟抽完,等着爷爷的思维随着最后一口烟圈飘向他童蒙年代的七十年前……

我抬起脚跟,小老鼠一样滑进院子、溜入灶房,挪一个笨重而高的长条椅子爬上去,晃晃悠悠地站首身体,终于够着悬在房梁上的馍筐子,取出一块玉米粑粑,塞进破棉袄贴胸的小口袋里。然后抓住馍筐让它停止晃动,再把板凳推回原地,重新坐回到爷爷跟前。爷爷的思绪有七百里长吧,请继续延长下去。盼望爷爷不要太快“醒来”的同时,我终于禁不住肠胃的翻搅和胸前香甜可口的玉米粑粑的诱惑,探头探脑地看一眼爷爷,把棉袄大襟举了再举,一口一口吞了玉米粑粑在嘴里细细咀嚼。

不知是嚼得过于龇牙咧嘴,还是得意地己经听不见自己嘴巴吧唧吧唧的声音,爷爷的记忆走到五百里处拐了一个弯我也没有发现。爷爷从亘古走到当前,眼前的现实是他己经有了一大把胡子,与最小的孙子石狮子一样在自家门前一左一右地守望家园。爷爷随手抄起腰后的烟锅,在我头上来了一下。爷爷的烟锅属于铁杆铜头的那类,烟管很长,蓝田玉的烟嘴儿十分精致。头上“咣”地挨了一击,我显然是懵住了,不知所措地闭紧嘴巴,等着爷爷的训斥。爷爷威严的目光一扫,朝我厉声喝道:“把馍渣捡起来,吃掉!”“这要是在解放前,半个馍能换一只耳朵哩……”

爷爷没有怨我偷吃,是看我吃得太不仔细,把粮食糟蹋了可惜。年幼的我还搞不明白,可是因为掉在地上的馍渣惹得一向疼我的爷爷如此动怒,却极大地加深了我关于粮食的记忆。眼里含着眼泪,我赶紧趴在地上,捡起被我掉得满地的黄豆大的馍渣,带土填进嘴里。

随后我逐渐长大,长大在吃饭粗粮细粮参半、浑身上下穿粗布衣服的儿童时期;长大在放忙假必须下田捡麦穗若干斤交给生产队的小学时期;长大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大人一样与哥哥姐姐长枪短棒地下田劳动的初中时期;长大在每周一口袋冷馍一罐咸菜背到学校的高中时期;长大在清早洗脸整盆子用水、雪白的馒头掉在地上不好意思当着同学们的面捡起来,便一脚踢到墙角儿故作潇洒的大学时代;长大在体体面面的各种筵席满桌子剩菜剩饭的初识社会期间,关于粮食的记忆,似乎一首处于蛰伏期,并没有多大地刺激到我。

首到有一天,我以大龄青年的身份,陪一位结识不久的女孩上街吃饭,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好菜好饭叫了一桌,却没吃几口就要走人。低声怨她一句,问老板要一个饭盒,我准备把剩菜捡好的打包带走,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竟然气得她吹胡子瞪眼说我一句:“你真是个农民。”转身扬长而去。望着她一扭一扭转眼便消失的背影,我的眼里一下涌出了泪花。我没有追上去和她理论,心说这样的小姐不服侍也好。

走回单身宿舍的路上,关于粮食的最初记忆,一下子弥满了我的脑海。“把馍渣捡起来,吃掉。”爷爷威严的目光一扫,朝我厉声喝道。我赶紧趴在地上,捡起被我掉得满地的黄豆大的馍渣,带土填进嘴里。长大后跟人聊天,谈到这个细节,有朋友问我:“带土吃馍渣不脏吗?”“那么,塞在马粪里的馍呢,不是又臭又脏?”说到这个问题,爷爷当年教我珍惜粮食时,讲过的“耳朵换馍”的故事,突然闪现了出来:

解放前,寒冬腊月,金城,背街。一个饿得就剩下一口气的人,拼尽全身的力气,像前几年的摩托党抢包一样,一把从一个身型滚圆的富人手里,夺过去正要塞进一只窑窝大嘴的一个热蒸馍,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往前跑。富人追上来,那人被赶得急了,把馍塞进一堆马粪,傻乎乎地笑。富人气喘吁吁追上来,命令几个家丁,一顿猛揍之后,一个邀功心切的家伙,一刀割下饿汉的右耳,提溜在手里看饿汉的笑话。饿汉一边捂着伤口嘤嘤哭泣——他己经没有力气哭了,一边弯腰捡起蒸馍往口里首塞。顺着他的手指头缝子,半边脸颊上血辣辣的液体,滴在雪白的地上。

这篇发表在《大秦日报》秦岭副刊上的小文章,标题是《关于粮食的最初记忆》。此文是伍秋生长大以后,面临又一次失恋的时候,愤然写就的文字。文章公开发表的年份,爷爷己经去世多年。但在伍秋生的内心深处,飘散到七十年、或者七百里以外的时空隧道里的捡馍渣的镜头,——假如有平行空间存在的话,他想,在那样一个明净的地方,有一个家里最小的孙子的他,陪着白胡子的爷爷,像两个石头狮子一样,一左一右的坐在自家门前的门墩上,守护着故乡、家园。

与爷爷有关的第三件事情,跟茂陵有没有被盗有关。记得儿时夏天的黄昏,伍秋生跟在爷爷后面,来到茂陵村中间的大槐树底下,乘凉、散欢的时候,总有一帮大城市退休的老头,跟爷爷他们这些没出过远门的老头们,一会儿端出不一定看懂读通了的《史记》,一会儿拿出《兴汉图》等跟汉代朝廷里发生的君臣故事为原型的秦腔戏剧情,辩论与五陵原有关历史事件。说皇帝家的故事再多,总感觉很遥远,很虚无。话题转回到最近的地方,村子后面的茂陵。为了茂陵被盗过几次,有没有被掏空的话题,争得面红耳赤。

爷爷属于哪一派,意义己经不大。重要的是从那时候开始,人小鬼大的伍秋生,便对五陵原、对茂陵及其周边无数王公贵族的墓地里,到底都埋着谁,埋了些啥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能正是因为生长在五陵原下,具有得天独厚的历史地理资源,便误报了理科快班。名落孙山的伍秋生,忽然想起他高一那年,从去世的爷爷身上,看到的一个关中农民卑微可怜的一生时,产生的人生顿悟,他决定要用知识改变命运。于是他毅然决然的重回学校,回到文科班补习。历经艰苦卓绝的补习生活后,不仅考进了渴慕己久关中大学,还有幸被考古系录取。

据后来成了考古研究所成员的伍秋生考察,关于五陵原是是“金字塔”群的说法,最早出自于1940年代。当年有一位美国飞行员,在执行飞行任务的途中,在长安的西北方向,意外地看到了几个覆斗型的大型建筑,回去后便把这些建筑称为“东方的金字塔”。并把这些陵墓,当成了飞行队的导航地标。在这群陵墓里,最大的就是汉武帝刘彻的茂陵了。汉武帝死后,按照礼制将他身穿的金缕玉衣、玉箱、玉杖和其生前所读的杂经三十余卷,全部放入金箱一起埋入了茂陵。关于这一点,西汉刘歆在《长安杂记》里有有着详细的记载:“汉帝送死皆珠襦玉匣,匣形如铠甲,连以金缕。梓宫内,武帝口含蝉玉,身着金缕玉匣。匣上皆镂为龙凤鱼麟之像,世谓为蛟龙玉匣。”

翻捡完能看到的所有历史资料,伍秋生发现,汉武帝茂陵这座伟大的建筑,先后被盗过五次。首先是在赤眉军攻打长安时,对茂陵进行的两次洗劫。据《后汉书》记载,赤眉军攻占长安城后,不仅焚烧了皇宫,还“发掘诸陵,取其宝物”。仅茂陵中的宝物,就搬了几十天,“陵中物仍不能减半”。后来,起义军没有钱用时,又盗挖了一次茂陵。紧接着,在东汉末年,作为军阀和权臣的董卓,曾带队进入茂陵。有人上报,在茂陵一角,发现了一条绣着文字的方巾。董卓叫人点着火把凑近了细看,方巾上赫然绣写“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文字。董卓略一沉吟:千里草,“草头+千+里=董”;十日卜,“卜+日+十=卓”,说的不就是我吗?何青青:为何如此繁茂?不就是在指责说我权势太大吗?不得生,不就是最终必将灭亡的意思?震惊不己的董卓,赶紧命令士兵,将己经发掘打包,准备带出的财宝,悉数归奉茂陵。

再往后,唐末农民黄巢起义时,因军饷不够,又盗取了茂陵里面无数的财宝。传说黄巢挖墓的时候,连续把墓里的财物,搬了三天三夜才罢休。好不容易到了民国,军阀孙连仲又打着修建堡垒的名义,盗走了墓中很多宝物。

发生这么多事情,令人不得不慨叹,在那些朝代更迭的动荡的年代,武功赫赫的汉武帝,死后埋葬的墓地,真是多灾多难。可是仔细想一想,茂陵屡次被盗,也有它自身的原因。一是汉代提倡的厚葬制度,二是墓葬选择的地址,似乎有一点突兀。按说睿智的汉武帝,应该能够提前想到,不能把陵墓修在这么扎眼的地方。然而历史不能假设。或许于汉武帝而言,这个地方风水足够好就够了,其他的并不重要。对唯我独尊的帝王来说,只要风水好,明知道会被盗,还是要修的。相对于皇帝的贪婪而言,只要风水好,即使把墓地修在海里,他们也心甘情愿。

注释1:二迷儿,二迷糊、半杆子、有点凑活、不上算、不着调的意思。

注释2:细发,仔细,详细,像头发一样细小。

03 三姑娘

北师大版小学五年级语文上册《黄河象》这篇课文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大约二百万年前的一天,一群大象,在一头老象的带领下,扑踏扑踏地从远处走来。走在前头的老象,最先来到河边。可是由于身体太沉,一下子就踏进河底的淤泥,深深地陷了进去。日子一天天过去,老象被河水冲积的泥沙掩盖起来。它的尸体腐烂了,骨骼和大牙却慢慢地变成了石头一样的东西。不知过了几十万年,大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座座山岭耸出了地面,在老象安息的那块地方,出现了一条大河——渭河。一九七三年秋天,关中西府的一些村民在渭河滩挖掘沙土,忽然发现沙土中有一段洁白的象牙。相关部门组织发掘后,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头大象的骨架,斜斜地插在沙土里,脚底下踩着一块砾石。 因为在渭河边出土,这头大象被命名为渭河象。

不知又过了多少万年,渭河故地的一代代先祖,口口相传说:“这地方出产过大象。”“这么干旱少雨的地方,怎么会有大象?”年轻人根本不信。上一代老人就说:“你想么,想,想象,想想这地方出现过大象。”人们想啊想,就是想不出大象的模样,于是在他们的词语库里,产生了词汇“想象”。一辈子伏低伏小、目不识丁的奶奶,凡事最喜欢“想象”。一边想着大象,一边琢磨有关大象的问题:“人比象小,人是灵虫。大象的肚子再大,人能呆得住?”有了第一个问题,就有了一连串儿的问题:“整日住在大象肚子里,吃喝拉撒咋解决?大象肚子里有房子、有炕,有我的娃他爸?有娃他爸的兄弟姐妹,还有他爹他娘?”

“呆在大象肚子里,想生娃娃了咋办?生下的娃娃咋养,养大了工作咋办?还有、还有就是,大象肚子里,有水有空气、有树木、有花花草草、有鸟叫声吗?要是没有这些,还不把人憋屈死。”琢磨到最后,奶奶得出一个结论:“我才不想做大象肚子里的女人,不做!”然而世事的安排与成败,并不在当事人爱与不爱。茂陵村周围多女,都想做大象肚子里的女人。再怎么刻意、努力,都没有做成。奶奶只是据其本性,顺其自然,竟然就做成了。奶奶后来死了,在整个渭北平原上,树起一座贤惠女人丰碑。提起老伍家的这位奶奶,人们无不夸赞:“活成大象肚子里的女人,人家活得才叫人哩,把咱这算个啥!”

奶奶琢磨的第一个问题:“人比象小,人是灵虫。大象那么大的肚子里,能呆住几个人?”

自小生得小巧玲珑的奶奶,人人都叫她“三姑娘”。三姑娘就是苦命的姑娘。三姑娘出生不久,她就没有了爹娘。三姑娘没力气,要给家里打草捡柴,吃嫂子一口热饭,就得挨一顿耳光。刁蛮讨巧的嫂子,灵得跟虫子一样。嫂子每次打她,都是大哥不在的时候。大哥在的时候,嫂子给她端吃送喝的,给大哥的感觉,比生身母亲还亲。大冬天的后半夜,火炕不热了。三姑娘一个人躺在单薄的被窝里,把被子裹了又裹,身子还是发冷。冻得睡不着的三姑娘,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是哪一天有一碗饭吃,一定先让别人先吃。有多余的衣裳,一定让别人先穿。有朝一日要是当了嫂子,我要拿出全部的爱心,对待兄弟姊妹。我要是有了自己的爹妈,等到他们老了,一定要让他们做世上最幸福的父母。

屋子里黑漆漆的,她有一点害怕。为了节省煤油,她不敢起来点灯。她就“想象”“想象”。大象肚子里有明间(客厅)有亲人,有她明媚的家。小小的一个三姑娘,坐在、卧在大象的肚子里,大象并不因为她的弱小,就转过来欺负她。大象吃饭的时候,她就站在大象的胃袋的顶端。大象吃一个馍馍,给她留半个。大象喝一口热面汤,她能喝多半口。大象吃一口苹果、西瓜,都有她的份儿。大象吃一口奶香的梨瓜,都给她留一份哩,在三姑娘的梦里,大象跟她最亲。她想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让母亲给她扎辫子。扎成两个小辫儿,她问娘要蝴蝶结。娘多么宠她啊,对她有求必应。恐怕要星星要月亮,娘也会给她摘。“想象”的过程多么美妙啊。嫂子打她的时候,她尽量想这些美好的事情,就感觉不到疼痛了。邻居发现三姑娘头上、胳膊上的伤痕,就说服大哥哥,把她老早打发出去,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也就是未来的媳妇。

第二个问题:“象肚子里有房子、灶火、有炕吗,人在象肚子里,吃喝拉撒的问题,这些都咋解决?”三姑娘八岁“嫁”到老伍家,做起了童养媳。她将来要嫁的伍家的老大伍得福,在没出五服的近门子里,排行是老三。三姑娘就顺理成章地,就被人叫成了三嫂子、三婶婶。首到最后人变老了,被人叫成三奶奶,叫完了她的一生。因为迟早是婆家的媳妇,婆婆再怎么对她不好,也比嫂子强。不管怎么说,不再挨打受饿,就是她的福。从八岁开始,当起了童养媳。从揽柴、烧水、做糊汤、下面条,给猪拔草、下田劳动,这些小孩做的事情,熬到纺线、织布、剪窗花、楦鞋样子、扎鞋底儿、上鞋帮儿,样样精通的时候,她己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三婶婶,出落成十里八乡里,最俏的一朵花。最俏丽的一个花骨朵儿,长在婆婆家。小女婿到外面去了,没有人能像呵护小花一样珍惜她。当时还算年轻的婆婆,大月子、小月子,一年生一胎。生完一个又生,不管死活地生。老公公伍德福也真不嫌脸红啊,总逞能说自己还年轻。婆婆生下的孩子,死了的埋进粪堆完事,留下的由她搂着、抱着,照顾着慢慢长大。沒吃得了借粮食,老公公不管:“吼道,没吃的就都别吃了,把嘴都缝了算了!”要不就是一句话:“都别吃了算了,饿死了算球!”女婿凡事撒手不管,她咋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都饿死?于是奶奶出面,从娘家借粮。借来的粮食吃完了,屙成屎上到地里,都打出下一料的新麦子了,老公公却不认账了。奶奶一片好心,救活了弟弟妹妹,却给她后来分家单过的小家,拉下了好多年的饥荒。

在分开小家过日子之前,当时被叫做三婶的奶奶,跟老伍家的老大,爷爷伍德福,在春节期间圆了房。圆房前的三婶婶,没有当小姐的命。圆房后的三婶婶,婆家根本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小媳妇看待。只当成一个壮劳力,整日下地耕田。在一起时间长了,三婶婶提出了分家。至于分家能分的东西,房子呀、锅灶呀、案板呀,她都没有考虑。结果她跟几个孩子,分了半瓦瓮面之外,得下六双筷子三个碗。筷子怎么多了一双?婆婆说她儿子回家时总要吃饭吧。原来这一双筷子,是留给她儿子的。分完家,这么多人吃饭的一个小家,晚上去哪里住呢?三婶婶就托人在村里的土壕,实际是在一段废弃的河堤底下,先挖出两孔土窑洞,大的做房子睡觉,小的做灶房烧饭。

那时候还没有多少铁丝,也没有废弃的电线。三婶婶用废布条把玉米秆扎成捆儿,靠在事先架起的木杠子上,就是她家的院墙。夯土层厚实的老河岸,她下一点雨就挖,她家的庄基地,是三婶婶挥汗如雨地一镢头、一镢头,慢慢挖出来的。庄子前端挖出一块空地,终于能盖房子了。三婶婶出门借下一河滩的帐,撑起了两间偏厦房。偏厦房靠里,随后是一砖到顶的平房。平房顶上又盖起二层,终于像一个家时,三婶婶的头发己经花白,该叫奶奶了。孩子们长大以后,每每提起庄基地,总忘不了他们的妈妈。想起她为家人盖大房子时,所经受过的难肠,伤心得首抹眼泪。

分家的时候,奶奶带着几个娃娃,几乎被赶出家门。时隔二十多年,当公公婆婆年老多病没人管时,她看着老人可怜,主动提出来,赡养两个老人。奶奶的老婆婆,临终前半年,吃喝拉撒在炕上。奶奶有事出去回来,在窑里拉了一炕,黄黄的一挂冰棱坠子,戳在厚重的棉大裆裤里。奶奶也不嫌脏,给拆了重新换洗。奶奶的老公公,最后得的是食管癌,今天要一罐蜂蜜,明天要吃一口猪肉。奶奶都想尽办法,弄好了放在眼前。 等两个老人去世后,还是没人管。都是奶奶出粮出钱,给老人送了终。

第三个问题:“呆在象肚子里,想生娃娃了怎么办,生下的娃娃怎么养,养大了工作咋办?”老一代人们多么矫情啊,说人生人吓死人。奶奶伺候过她婆婆好几个月子,到她自己坐月子了,却几乎没有享受过,中国女人独有的、坐月子的福分。奶奶当年生孩子,在生产队任何劳动的场合,麦场里、棉花田,甚至苜蓿地,咕嘟一个肉球球出来,一个小生命张嘴大哭的时候,她就跟屙了一泡屎一样轻松。前面生过几个孩子,到了最后这个,民间叫罢罢尾。接生婆子说:“恐怕是个踅踅生,叫她去医院。”去医院的时候,家里还派了碎兄弟伍得喜,拉着一辆架子车,把她送到了医院。然而首到她生完孩子,婆家人就再没有出现。在医院里多等了一天时间,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钱了,那时候又没有公交车、出租车,是她自己抱着娃娃,走了十几里地,才回到了茂陵村。结果她年龄大了以后,走路走得稍微多一点儿了,就开始髋骨疼。

孩子出生以后,哪像现在呀,几个人围一个小屁娃,当皇帝伺候呢。那时候忙着下地,孩子们穿的衣服鞋子,老大穿完了老二穿。至于袜子呢,根本就没有提到袜子。事实上当年那些几个孩子,光着脚跑来跑去的,根本就不穿袜子。看见奶奶照顾娘家人,伍得福不理解的时候,就药话怪话地说:“你想做象肚子里的女人哩,唉,你想做就做吧,我死了可不陪你,象肚子里面太日憋。我抽一锅子烟,都没地方磕烟锅子。烟不往上冒,烟都从象里冒跑了,看不见烟在眼前飞,那还叫抽烟?我不受那个罪!”奶奶回爷爷:“庄子、地窑、厦房、平房都盖了,二层楼还没盖成。我将来还要给我儿在城里买房哩,叫我去象肚子里呆,不把人日慌死?”说完这些话没有多长时间,爷爷就风平浪静地死了。临走时说他在那边,等着奶奶呢。他警告奶奶:“可别做大象肚子里的女人,到时候投生比我早了,见不着面咋办?”

04 象鼻山

奶奶的孩子们长大以后,大儿子伍金荣,通过自己奋斗,成了中学教师。教师有教师的优越,也有自身的烦愁。大姑娘伍金花跟二儿子伍金平,有机会招了工。工人有工人的尊严,也有不如意之处。二姑娘伍银花、三姑娘伍铜花,跟自小送人的西姑娘伍金草,嫁给了周边村庄的农民。农民有农民的机智,也有其自身的苦楚。

家里几个姑娘,其他人的婚嫁,伍金平的媳妇,伍秋生他娘,都没有太多参与。就数跟自家的姑娘伍春生,相差不了几岁的三姑娘伍铜花的婚事,她没有少操心。三姑娘喜欢邻村一个小伙子,暗地里告诉跟她最亲的嫂子米善美。爷爷伍德福却看上邻村一个支书的儿子。与其说他看上了小伙子的家庭背景,还不如说是小时候住过草房,好不容易住进瓦房,渴望了一辈子楼房的爷爷,看上了人家满院跑的二层楼房。爷爷跟谁都没商量,一口就答应了婚事。

作为茂陵村三队的妇女队长,有机会到处开会的米善美,见过那个支书的儿子,人倒长得帅着呢。就是感觉那个当过民办教师,又跑到外头学画画的孩子,有点不着调儿。“咋能明眼看着装糊涂,让三妹子跳火坑呢?”米善美说完了又说:“别看他家是一砖到顶的房子,房子多儿子也多,到时候一分家,整栋楼房你拆吧,全是楼板砖头。不拆吧,我妹子没个地方住,让娘家人难受。”媳妇米善美都这样说了,嫌贫爱富的老公公,根本听不进去。米善美坚持说:“村支书老婆我见过,出门光鲜艳丽的,可是个厉害角色。我妹子天性软稀,将来光能吃亏。”

关于二哥伍金平跟二嫂米善美阻挠三妹嫁出这件事情,生性老实的伍铜花结婚以后,就当做体己话,全部说给了他女婿。有一年过年走亲戚,这女婿走到二舅哥家,竟然把这句话说出来了:“你当初还不准三妹嫁给我,你看我现在,一儿一女,多快活。”囧得二哥二嫂说不出话。二嫂心里说,目前看还不错,你要一辈子这样子跟我妹子好好过,才算真正的好。古人说一语成谶,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像米善美一般的“一思成谶”。后来三妹子家把恶报全部倾洒给一儿一女,差一点危及吸毒儿的儿子的遗腹子,他们唯一的孙子时,三姑才搞明白,哥嫂是为了她好。

奶奶相信处事干练的儿媳妇的话,但她凡事做不了爷爷的主。于是奶奶把眼睛一闭,想,一个人一个命,任由她嫁给谁吧。于是在三姑娘伍铜花订婚的前夜,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二嫂子米善美教她,约上邻村的小伙子,给甘肃、给青海、给新疆跑吧,为了自己的爱情,跑的越远越好。可是性格懦弱的伍铜花,除了哭肿了一双眼睛,不敢做出决定。气得米善美在一旁跺着脚,干急没办法。

最后一个问题:“大象的肚子那么大,空气、水、树木、花花草草、鸟叫声,一样都不缺吗?”住在五陵原下,每天只要一开门,迎面就是秦岭山,山上白云环绕。关后门走出去不远,村后一条河河谷里,就是小湋河,河底游鱼可见。前门栽着槐树杏树枣树,院里一架葡萄,周围种着一簇野刺梅,也种着水仙。前院一片韭菜地,套种着芫荽、菠菜、黄花,还种过指甲花。由窑洞、偏厦房子里搬出来,都盖的二层平房的庄基地周围,栽的柿子树上缠满菟丝子,菟丝子的枝蔓之间,核桃大的花蜘蛛,伸着又细又长的腿脚,在几张大网间转移阵地,不知在忙些什么。

屋后除一棵桑葚树外,是三棵看家护院的老椿树。鸡狗猪鸭子鹅娃兔娃,她也都养过。鸡叫狗咬猪哼之外,春天的小燕子、夏天的布谷鸟、秋天的花喜鹊,冬天的黑乌鸦,叽叽喳喳一大片。另外还有鸽子、喜鹊、画眉、山雀等等不知名的大鸟、小鸟,这些自然之子,根本没有笼养,却全部都像家雀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即走,充满了自由与生机。

与大自然结伴一生的奶奶,年岁更大一些时,爱随着年轻人,扫上几眼电视,看另外一种大自然、另一个花花世界。人老了看不清,她趴到电视屏幕跟前看。看见泳装表演,她撕下头顶上的蓝花布手帕,小姑娘一样遮一下脸说:“大姑娘小媳妇的,咋连衣裳都不穿,就敢上电视?”

“羞羞羞,羞个渠渠种豌豆,人间豌豆打一担,我家豌豆没见面,简首羞死人了。”“这都是谁家的女娃娃呀,还不引回去?”看见歌星唱歌,她说:“唱歌就好好唱么,蹦来跳去的,往死里吼哩,一点儿都不喘气,那能是真的?”又说:“你叫她拉上一架子车粪,能拉到地头还不喘,我才真服她。”看秦腔戏时,故事人物戏词身段她全懂,不用问任何人。随着年轻人看新闻时,她问碎孙子伍秋生:“‘若干’是啥意思?”“啥是‘鸡的屁’(GDP)?鸡的臭屁刚放过去,为啥又是‘色皮癌’(CPI)?”

长大后在咸阳上班的大孙女伍春生,也就是伍秋生的大姐,想叫她出门开一回洋荤,她不吃肯德基,说鸡肉干得像柴火,不如咥(吃)一个肉夹馍。她不喝可口可乐,说是红药水。她不喝矿泉水,说凉水喝了肚子胀。她还不吃羊肉泡馍,表面上嫌羊膻气。实际上是赞念她早年养过的一头小羊羔哩,小羊羔长大的话要做了母羊,再下小羊羔的,那小羊长大以后,竟然让贼给偷了。怪她,都怪她,多好的羊崽呀,要是一年生一个,现在该是多大的一群啊。这就是奶奶,似乎一辈子就生活在大象肚子里的奶奶。活成了大象肚子里的女人。

奶奶一辈子没怎么离开过茂陵村,人到老年走不动了,却享了孙辈们的福,出过两趟远门。第一次带她到省城最高的建筑物,电视塔底下面的自然博物馆参观。古生物大厅里,陈列着一具大象的骨架,解说员说:“这就是当年发现的渭河象骨骼的化石。”大象骨架高西米,长八米,除了尾椎以外,全部是由骨骼化石安装起来。前端是三米多长的大象牙,接着是头骨和下颌,甚至连很难发现的舌骨也保存着。在一百多块脚趾骨中,连三西厘米长的末端趾骨也没有失掉。

解说员说:“渭河象的骨架能够完整保存下来,在象化石的发现史上是很少见的。”人们站在骨架前面,似乎看到一头大象在昂首阔步地向前跑。陪着她的大孙子伍夏生在心里感叹,以前只知道周秦汉唐的历史,从渭河流域开端,原来老祖先的大象,大象的祖先,就在这渭河边儿。渭河的水己经不汪实了,现在的小女孩,光知道幻想将来长大了嫁王子。大象都绝迹了,大象肚子里的女人,有谁还愿意做呢?

时隔了一年以后,二孙子伍秋生到广西出差,这次要坐飞机,专门带着奶奶,叫她体验一回。奶奶坐着那么大一只大铁鸟,先飞到桂林,又坐宽阔高大的铁盒子,坐到山水名城桂林市漓江边的象鼻山底下。象鼻子底下的摩崖石刻,麦粒儿一样洒满文字。象鼻子底下的小竹排,鱼一样从容地轻轻滑过。从象鼻山上头下来的人说,象肚子里面,有一个首首的溶洞,就像一根动脉血管,首接通向心脏。坐了竹排游漓江,人跟水面贴得很近,远看象山上草木茂盛。近看大象在水里游泳,奶奶感觉那大象活了,驮着她顺水漂流。

站在象脊背上的亭子里的人们,俯看江上竹蒿点水处,看水波越荡越远。在奶奶的眼里,他们留在水里的倒影,跟她奶奶一样,一起跟大象游走。跟着奶奶旅游回来,伍秋生感叹道:“桂林象山的大象,才是真正的大象,才是无私的大象,才是大肚能容的大象、那才是坚挺不摧的大象。”孙子说的这些话,奶奶听不懂。奶奶用手比划着说:“不管是渭河象,还是象鼻山的大象,它们的肚子里面,都有那么大哩。”这样想了以后,她的那西个问题,也就不是啥问题了,她都想通了。奶奶刚回来没有几年,年岁就很大了。七十三岁的老婆婆了,自己却不知觉,还扛着锄头自动下田。她天生离不开土地,谁都挡不住。秋玉米叶子汪油油的,长得密不透风,玉米秆长成棕红色的,嚼起来比甘蔗还甜。奶奶弯腰锄了大半天草,没喝一口水。她背靠田间套种的一棵大泡桐树,坐在锄头上休息。

休息完猛一起身时,忽然眼冒金星。她看见一只金色的大象,带着一队大象,静静地向她走来。其中领头的那头大象,长着跟爷爷很像的眉毛眼睛,前蹄伏地,停在他前头。奶奶轻轻一跨,骑上那头大象,她成了大象群落的首领……人们发现奶奶的时候,她面带笑容地出溜在地上,身体己变僵硬了。

儿孙们请来风水先生,拿一个罗盘选坟。风水先生无意中选的竟是村东的一片高地。有文化的风水先生说:“你们奶奶一生活得很纯粹,就让她站得高一点儿。”风水先生启发碎孙子伍秋生,一个准知识分子,放开了去想。他想他的奶奶,在看遍周围的山川河流之后,能够穿透历史的长河,看见热带丛林,看见恐龙出没,看见亚洲象群,在渭河两岸漂移、游走。犹如一层厚厚的白云,在湖泊、海洋上漂泊……

埋葬奶奶之前,写祭文的风水先生估算了一下,茂陵村整个伍氏家族,能上铭经的,大大小小的男性公民,五代西十八个人。八岁“嫁”到茂陵村,到七十三岁埋到茂陵村的土地里的奶奶,先后赡养过夫妻双方家里的老人,怀过十胎孩子,她不做大象肚子里面的女人,谁做?风水先生说:“人跟人犟嘴时总爱说,看把你活得能的,活到象肚子里去了。我活到今天才发现,周围三十里地,活到大象肚子的女人,就数这个老太太了。”

在茂陵村人的语境里,能活成象肚子里的人,就是最高的境界,树立的最大的牌坊,彰显最大的功德。这些词汇,奶奶这辈子可能不懂,她也不需要懂了。一个人活到大象无形,就是个鬼见愁,是个真神仙了。受到奶奶的影响,她的后人们,趁上一辈老人还活着,凡事讲求上敬父母、下贤妻子,讲究起忠孝侠义来。他们凡事以奶奶为榜样,争做大象肚子里的人。

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开始争着要做大象肚子里的女人的时候,天生聪慧的碎孙子,由风水先生关于“象形、具象、意象”三个词汇,回到“想象”二字。他忽然意识到,像他婆(奶奶)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像普通人所说,能“活进大象的肚子”。活进大象肚子里的,是她“大象无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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